大伙儿走出岭窟,我故意慢腾腾,把自己丢在了最后。太阳从山坳里挪开,刚进来时金光灿烂的老屋变灰,带拱形的窗户恢复原色。这条从乐清硐垟埭头村通往永嘉乌龙川的山路我开了好几趟,翻越几个盘山岭到达最高处,从一条林间下山小路斜插过去,一直到谷地——岭窟,出现了。这个名字几个月来一直被我叨念着,我叨念着它,从春天走向盛大的夏天。
岭窟是一个名词,具有最简朴的质素——岭和窟,乐清永嘉两地最轰轰烈烈的求生环境,从六十年代到文革结束十多年里一个叫“岭窟市”的微型自由贸易市场诞生,它生如夏花,这个带拱形窗户二层楼便是“岭窟市”发展明证。在虹桥中学里教语文的陈友中老师是有福的,他的母亲在距离岭窟不远的半山腰上岩厂办了一家私人旅店,接待那些在岭窟市日里找不到归家的苦商贩们,以低微的价格将床铺与温暖的棉被租给他们睡一晚上,第二天天未放亮担起箩筐继续上路。陈老师写了一本散文集叫《深山旅店》,献给岭窟和他母亲,现在我们去了真实的“深山旅店”——岩上厂小山坳里的半丁破房,我再三向陈老师询问书中的“深山旅店”他说就是眼前断壁残垣而感到微微的失望,旅店只剩下两堵墙,唯一可看的是一根坚实稳固的半“工”字形青石横梁架在废墟房上,一幢六十年代让人称羡的小洋楼,里面青草茂盛,我对“深山旅店”的思念如青草般绵长,在草和瓦砾后面有更多更美好的记忆。
山谷里最大的一场阴影即将到来,最高最坚固的村长楼、电线杆、黑瓦片、大木材、交易场遗迹、溪水、石步碇、芦苇丛将一起沉寂,藏入阴影。岭窟处于永嘉乐清交界的崇山峻岭里,有三条岭,岭窟所在的岭叫双麦岭,从岭窟到达乐清虹桥至少要几十里路,到达永嘉楠溪江也要走相同远的路,天然屏障造就岭窟集市交易地,来自乐清永嘉的小贩子带着木材、私盐、大米、鸡鸭、猪肉来岭窟交易谋生,商贩达数千人、赶市的则多达万人以上,就在巴掌大的一个小山坳里。陈老师指着一条溪道说,这里,那里,都是鸡鸭木材,都是商贩。他们用最快的速度走完几十里山路从虹桥贩进商货,扛到岭窟交易市场卖给永嘉人,赚个落差价,永嘉人在岭窟买进虾皮鱼干再贩到楠溪江上,他们和乐清人一样以奔跑的身姿挑着箩筐进出崇山峻岭,每天与太阳赛跑,与暴风雨赛跑,他们要赶在暴风雨来临前将货品挑进出山里。他们发明一种“背树”的营生贸易活动,每人背一株树扛进山里,走二十多里路到岭窟,时光倒流,你会在永嘉乐清崇山峻岭间见到一场蔚为壮观的“游动树木”,你看得见树冠、看得见肥大的树枝、看得见刚切割后露出年轮的树桩,你看不见底下背树的人,呵,他们被树遮蔽,他们汗流浃背,累死累活走上四五十里路只赚到二三元。最危险的营生贩卖私盐,卖私盐像现在贩卖毒品一样危险,碰到“打私办的”是要被抓去坐牢的,还要面临暴风雨的考验,一旦天下大雨来不及躲,盐被雨淋湿全泡汤真是叫“皇天”也无人应。这些都消失了,剩下几间房,几块横在屋檐下阴凉处的大木头,光打在树桩上一起摇晃。站在山道上看岭窟,有完整的瓦,有烟囱,有漂亮的人字形墙,风吹过山岭,如果有一道炊烟,村庄就活了。多么希望眼前的岭窟能像电影倒带一样地倒回去,重回四十年前。我走入老屋,上间木板墙上挂着一幅老人的遗像,装进一个厚实的木头框子里,老人额头缠着黑布条,脸颊上肌肉微微下垂,带点家长的威严,她的眼睛、鼻子和宽宽的嘴巴告诉人家这位当初的妈妈或年轻时候的少女很漂亮。这幅彩色的老人遗像看似新近拍、新近刚挂上去的模样,它与周围发黄发黑的木板墙不融洽,因为是遗像,这间屋子里有了阴森森的感觉,大伙儿走了之后唯独留下我对着老人,阴森森的感觉强烈起来,我与老人隔时空对话上了。老人是岭窟的见证人,从野市的兴起、发达到衰落,都有她的身影,或许她是岭窟最大一个老板的母亲。一张遗像,废墟之上的另一个废墟,它是一个老人,可惜她已死,她死了,她的遗像“存活”于岭窟废墟上,在停滞的时间之上。四十年前,那场山谷交易被时间抹去,风吹过来,不留痕迹。(郑亚洪文/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