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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尤老师当徒弟
2020年11月27日 09:51:18 手机看新闻  
 

人长大了有一个好处,很多小时候觉得很遥远的东西,突然就近了,近到直接进入了生活。

人长大了有一个坏处,很多本来在生活中的人或事,突然就被抽离出来了。

这个世间很大,大到很多东西有无都不会影响一个人继续生活。

这个世间也小,小到一粒沙子进入眼里,会让人流泪不止。

尤文贵先生,于我而言,是远与近,是大与小,是惊喜与眼泪,但更是永远,永远的恩师。

尤文贵编剧、温州瓯剧团演出的《杀狗记》。 瞿明华 摄

在我儿时受到的文艺熏陶中,有戏曲。不管是父亲买的红灯牌收音机还是村里的文艺演出,都有戏曲。十多岁的时候,我曾梦想当个“戏人”,上台甩水袖、唱戏。但上天是知道我不合适的,唱和演都没天赋。后来就干新闻,因为喜欢写文章。

当记者,我偏好采写文化类新闻,乐清越剧团的报道做了不少。大约是2004年,温州艺术研究所就把我叫过去参加创作会议了。会上,我见到了尤文贵老师等著名编剧。

尤老师满头白发,清秀儒雅,完全是江南才子文人气质。我看到几位白发大佬像孩子一样较真地讨论某个问题,然后争吵,面红耳赤地,觉得很有趣。尤其是尤老师,一脸严肃、一针见血、一身铁骨、一股傲气,真是特别特别。

我是一个老实的人,看到精明圆滑的人会胆怯。当时尤老师虽然没怎么注意到我,也不苟言笑,我却莫名其妙地对他感到信任。于是,我把自己写着好玩的第一个戏曲剧本《绣女恨》寄给了他,请他指教。果然,他给我回信了,好几页,指出了存在的不足,还夸我基础不错。

我于是成为他的关门弟子。他之前收过郑朝阳、施小琴两位弟子,据说后来有不少人也想跟他学写戏,他都没答应,我是有多幸运!

在尤老师76岁的时候,我遇到了他。这不但是我此生的幸事,也是美事。尤老师会说:要是能早十年认识你就好了。他是说,若能早十年教导我,我也许就能成材了。我却觉得,迟十年也一样的好,关键是,我终究是遇见他了。他终究是让我把对戏剧的喜欢变成了爱,让我坐在台下看台上自己写的戏在演的梦圆了。

跟了尤老师的前十年时间里,我写了十部戏。其中搬上舞台二部,发表了三部。戏写好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拿给尤老师看,他说“好”或“不错”,我才有写完的感觉,他是我的定海神针,也是我作品质量的标准。我那几年连续写了三个男人,《章纶》《司马迁》《王十朋》,后两个还分别是同一年四月和五月写的,都是硬汉,回过头想,都觉得头皮发硬,真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可尤老师夸我了:“你一个女子,能这么懂男人的心理,难得!”而我有点自喜的是,三个某些地方很相似的男人,我写的故事完全不一样,个性也不雷同。这当然离不开老师的教导和影响,我这个半只脚跨在梨园行的女弟子,自然有些风骨和豪气随老师,这与外表不相关。

我也是眼泪很多的女弟子。

第一次剧本被搬上舞台,是尤老师牵的线,由平阳越剧团演出。

2006年,尤老师的剧本《杨贵妃后传》在乐清越剧团排演。我心想,平时去一趟平阳挺不容易的,老师来乐清了,我得赶紧写个戏,让老师指导。于是就写了《雪剪梅》前三场,带到排演场地,拿出来给老师看,老师说:不错啊,继续写完!

《雪剪梅》被搬上舞台了,首演在乐清剧院。尤老师带着师母来坐镇。演出之前,他亲自调度,一会儿关心音响,一会儿张罗灯光,比他自己的戏上演还操心,看着他的满头白发,我心里感动极了。戏结束后,送老师回酒店,我抱着他,哭得稀里哗啦。

老师83岁时,患上了帕金森,虽然依旧清朗帅气、才思敏捷,手却抖得厉害,看着他认真而努力地吃着面前的那碗面,像个孩子一样,我的眼泪总是不争气地偷偷往下掉。

后来每次去看他,他身体都比上一次更虚弱了。他躺在沙发上,人很瘦很苍白,眼睛半眯着,师母说有几个月了,都这样,有时会幻听幻觉,有油灯快熬到头的感觉。

我来了,他却清楚地认得我。我问他:老师,您还好吗?

他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但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说:马马虎虎。

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他又动了动嘴巴,声音比之前高了许多,但仍然轻微,我还是听懂了,他说:你师姐有帮你吗?

我连连点头:有有有,两位师姐都对我很好,把我当亲妹妹一样。

师母说:你老师最大的遗憾就是对你帮助教导太少,经常说起,心里总放不下。

老师在平阳我在乐清,跟在他身边的时间不多,但主要原因是我忙于工作,又并不勤奋,所以学艺不精。

我对他说:老师,您千万不要遗憾,我从来不奢望能成为大编剧,我能坐在台下看自己的戏就很满足了。但我也会坚持写的,笨鸟慢慢飞,总不会给您丢脸的。而且,以我的情况,40岁以前并不知人间疾苦,您再怎么教,也写不出有份量的作品。我得靠自己慢慢领悟,会越写越好的,您放心吧。

他一字不漏地听到我的话,然后笑了。这个世上,这么关心我有无出息的,唯有恩师。我不能在他面前落泪,眼泪一直忍到回乐清的车上才落下。

我还是一年写一部戏,不管剧本有什么前途。我深知,人生很多东西并不能强求,否则只会徒增痛苦。我也从来不打算把写剧本当作自己主要的事,就这样若离若即,便已很好。

2019年1月28日,亲爱的尤老师在温暖的阳光里离开了这个尘世。

2019年10月,我编剧的现代戏《柳市故事》,在参加了第四届中国越剧节后,又参加第十四届浙江省戏剧节,演出地点在平阳文化艺术中心。我请师母来看戏。

演出结束后,走出剧场,初冬的寒风在黑夜中一片冷寂。师母说:“真不错!可惜你老师没看到,不然他会很高兴的。”我一下子哭了,抱着师母,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不愿松开大人的手。

成为尤老师的小徒弟以后,除了说戏,他也和我说他的人生故事,那就是一个传奇。生活给了他太多的磨难,但他却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我总觉得,他的人生无法书写,唯有他的戏可以承载这离奇却真实的世间事沧桑情。我在他的作品中,读到的是火一样的情感中裹着的冰一样的理智,与众不同,独成一家。

尤老师曾获得全国戏剧文化奖、中国首位戏曲编剧终身成就奖。颁奖大会上,大家感动得数次泪奔,为老师的才,为老师的徳,为老师的情,为老师身边影形不离贴身照顾还整理了300万字文稿的师母申晓闻女士。

2013年11月,尤老师出版全集,五十多个戏,三百多万字,这是巨作啊,我想了一个很俗套的对子,“五十年耕耘满头霜雪,三百万珠矶一片丹心”,我觉得挺准确。有些人是用身体在写作,尤老师是用生命在写作。在我看来,老师是“五有”大家。

有生活。尤老师写戏,心中装着观众,装着众生,他的作品接地气,有着浓厚的生活这片土地。那是一个历经生活的人,对生活的宽容、热爱和接受,明明已看透生活,却仍愿意与之共悲同欢,在这样的人生基础上诞生的戏,怎么不让人共鸣之深之切?《换心记》写的是戏吗?分明就是生活。

有境界。写戏如果入生活太深不能拔出来,那就失去了戏本身的意义,唯有境界的升华,才让戏成为不朽的艺术。尤老师戏的境界之深之高,内心没有点功夫的人还真难以领会到。《大劈棺》写的是什么?人性,人性被逼被激到了至高点。《荆山玉魂》写的是什么?追求,人的追求,“为了一个真,为了一个理”,不死不屈哪!《杨贵妃后传》写的是什么?爱情,无数人一直不解、无解的唐明皇杨玉环爱情本质,尤老师给解开了:那是志同道合之上的灵魂大爱!

有丘壑。戏贵曲折,尤老师的戏非常有戏,台台不走寻常路。究其原因,是他胸中有丘壑,谋篇布局层层叠叠,处处有峰回路转的意外和惊奇。《杀狗记》《大劈棺》《茶缘》……无不让人感叹稀嘘,看得人心满意足。

有个性。老师是真性情之人,生活中平和淡然,但一旦面对是非,他嬉笑怒骂毫不含糊,激情四溢。这一点在他作品中也体现得淋漓尽致。他手下的人物,个个性格清晰,直击人心。《铁板铜琶》中的雷海青敢当面痛骂安禄山,《憨痴传奇》中又憨又痴的偏有道义浩然。写戏写人,写人写个性,这是我牢牢记住的创作法宝。

有才情。尤老师是真真正正的大才子,他的才情犹如东海日出,气势磅礴,是能够俯看河山的。他写戏,既能平实俚俗地出神入化,又能高贵典雅得不沾一尘,他的阳春白雪,明亮得让人晃眼。读他戏中的唱词,满口生香,满心清气。看读《杨贵妃后传》,有微雨人独立、一梦醉绮丽的眷恋难舍,凄美遍生。

走戏剧创作之路,真好比去西天取经,是很艰难的事,尤老师带着三个徒儿,走了几十年了,他这个师傅已取得真经,功德圆满。大徒儿、二徒儿也已建树颇丰,成名成家。只有我这个资质平庸的小徒儿,既不会打妖怪,也不会哄妖精,还好吃懒做,受师傅的爱宠还叫师傅操了不少心。  

感谢老师在茫茫人海中捞起了我,有老师的徒儿是个宝。老师在时尤可撒娇,老师离去了,心里就不愿去想自己是谁、不知要做什么。

发呆了一阵子,我想到可以出版一个剧作选,算是对自己前面15年写戏的总结,也算是学徒向老师的成绩汇报。老师在天上,总是能看得到的。

愿天堂没有帕金森,愿来世再做尤老师徒弟。 

来源:乐清日报  编辑:王林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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